週三社福-原住民族歷史創傷與隱微歧視

中正社福
Jun 7, 20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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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記錄:鄭偉銘、陳祈瑋

2022.03.09

主講人:Ciwang Teyra 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助理教授

主持人:陳柯玫 中正大學社會福利學系助理教授

原住民議題在近年來逐漸被重視與認識,如原住民文化、母語必須納入教育課程中,但原住民學生也面對著來自加分制度背後的歧視,或學習部落文化遭遇的世代困境。因此,本次邀請到來自花蓮太魯閣族吉利部落的Ciwang Teyra老師,協助我們探索並實踐正義、平等、且肯認(recognition)原住民文化及身分的社會。

Ciwang Teyra老師指出,目前台灣官方證明的原住民達16族,但許多平埔族仍在爭取族群被官方認同,且從多達748個被官方記載的部落數,更凸顯出原住民族群與文化仍有諸多的差異性。如同一個族群在不同地理區位(如海拔高低),就因為不同的資源與自然環境,可能發展出不同的文化,形塑出不同的生命經驗。另一方面,仍有接近過半的原住民居住在桃園、新北、高雄、台北等都市,形成與偏遠或山區原住民不同的經驗,但也遭逢不同的歧視或壓迫,這部分尚待大眾對原住民的肯認。

雖然在2016年蔡英文總統上任時成立「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」,看似是原住民議題被國家與社會認識的指標性事件,但卻不代表原住民歷史性的壓迫與同化經驗已經被消彌。事實上,原住民街頭運動仍持續發生中,包含持續近30年的原住民還我土地運動(2017年面臨著亞泥案與礦業法的衝擊),以及醞釀並抗爭已久的原住民狩獵權、照顧權等,都意味著原住民的文化參與仍未被肯認。

那麼,為何原住民要抵抗?

首先,前面提到原住民街頭運動仍持續發生-「那麼,為何原住民要抵抗?」Ciwang Teyra老師提出讓同學們先思考。

從社會不均的觀點出發,2016年底時原住民的平均餘命遠低於台灣全體國民,約少了8歲的預期壽命;這凸顯出台灣雖然是個公共衛生、照顧與福利資源豐沛的國家,卻有明顯的偏鄉資源不均。當然,如果觀察世界各國的原住民,會發現有相類似的處境-較高的嬰幼兒死亡率、藥與酒的高物質使用,與較有自殺傾向等。

究竟是族群的特性,還是其他的原因?近20年來各國原住民或研究者,都發展出類似的族群運動,試圖以「歷史創傷(Historical Trauma)」的概念,看見當代原住民族面臨的心理健康問題,其實是歷史性殖民的後果。這種來自不同文化的殖民,使原住民的文化、生產模式受到壓迫,並且讓其身心靈都遭受創傷;隨著時間的演進,這種受傷經驗會傳播,甚至是延續到後代。

舉例來說,1870年代美國印地安寄宿學校的政策中,要求所有原住民小孩必須去寄宿學校接受主流教育。因此,許多原住民孩童必須遠離家鄉學習,甚至跨州遷徙,直到畢業後才能返鄉;在這過程中,原住民的髮型、耳環、穿著都被禁止,要求轉換為現代社會合宜的穿著與生活習慣,並禁止使用族語或文化祭儀。

這個故事中的情節,如果發生在我們身上,會是怎樣的場景?Ciwang Teyra老師描述說,就像在某一天,我們突然被國家要求到桃園機場集合,沒收手機、禁止使用中文與閩南語交流,並被要求聆聽、學習異文化語言、生活習慣。在一個月、三個月或一年之後,又會有甚麼感受或行動呢?是疏離、擔心、害怕、憤怒?或感覺被當成罪犯,想逃跑,然後被再次抓回,受到更嚴厲的體罰與壓迫?這就是美國印地安寄宿學校孩童的經驗,許多人沒有能回來,可能是營養不良而過世,或在被壓迫下成為新的霸凌與性侵者。Ciwang Teyra老師說,如果度過這一切存活下來,通常被稱作「倖存者」,看似幸運但實際多帶著精神失序或性侵創傷而活著。

如果有一天回到故鄉,幾年的空白的生命經驗,則會形成新的社會排除,讓長大的孩童們與部落的居民格格不入(也可能被認為是不屬於部落的他者),這樣的狀況也經常發生在留學返台者身上(如多年出國留學造成的經驗隔離)。在歷史壓迫下的創傷與空白經驗,讓他們只能夠用藥物或酒精舒緩身心壓力,並可能選擇刻意遠離子女,只因擔心自己受汙染的思想影響到子女;但當事人多不願意解釋,讓子女的無法理解,反而複製父母使用藥物或酒精來面對壓力的模式,形成新的代間創傷。

台灣原住民族經驗的歷史壓迫

當回到台灣原住民面臨的議題,則不可避免地提及原住民的歷史創傷。Ciwang Teyra老師提到,台灣原住民的被壓迫歷史,則與殖民者有著密切相關。如以現代觀點來看,最讓人畏懼的事情,是漢人有食原住民的人肉與內臟,並將骨頭製成藥膏(稱為番膏)的人身戕害與迫害人權的紀載。

此外,掌權者(無論日本或國民政府)都試圖同化原住民:以日治時期為例,除了藉由教育制度在山區建設小學(蕃童教育所)、國中(蕃人公學校),同時推行混居移集團移住政策(強迫遷徙並打散原有部落,讓合作變困難),禁止或限制儀式或文化祭儀(如文面等區隔不同族群的文化);至於到國民政府時期,原住民被要求使用漢姓(身分證以漢字書寫),以漢文化思維進行道路、學校與環境的命名,禁止說母語,禁止狩獵與山林資源使用等。

其中,要求原住民使用漢姓的政策,也影響著原住民姓氏代表著社會關係與部族文化的傳承,例如曾發生一對即將結婚的新人,就因漢姓未能及時辨識彼此的身分,在部落討論婚事時才發生有著相同的血緣,導致最後無法結婚的憾事;此外,原有文化中的打獵習俗,是維繫男性在傳統文化的重要活動與特質,但當代堅持打獵的獵人,除了會被檢舉外,也容易被配偶指責是不務正業,讓原有文化中高度知識的傳統難以維繫(如對祖靈的尊敬、獵徑的選擇、山林與溪水的觀察等各種打獵與生活樣態,經常也藉由打獵過程聊族群故事),男性也開始貶抑自身的打獵文化,造成原住民文化間代際傳承的社會連結斷裂。

在面對這種缺乏理解的歷史性壓迫時,男性面對困境與不理解中的壓力,經常用喝酒作為可負擔的紓壓管道,反而被簡單歸因於原住民男性有愛喝酒、酗酒的樣態。但實際上,Ciwang Teyra老師說,太魯閣族其實非常珍視小米酒(產量少,主要用於祭典或招待客人),且在山林的環境中,維持清醒是狩獵並生存的必要法則,更是不可能碰酒。以上都證明,「酗酒」是歷史壓迫下的表徵,是在當代青壯年人被迫遷徙到平原後,才開始的社會現象,並非原住民原有的傳統文化。

因此,Ciwang Teyra老師認為,殖民過程破壞的不僅是自然環境、生產方式、生活文化,更是關係的破壞。當小孩不願跟老人學文化,老人也不願教導子代文化時,原住民的社會關係與網絡逐漸消弭。

歷史創傷的歧視呈現

廣義的歧視有很多種形式,在這裡,Ciwang Teyra老師就帶我們理解幾個不同層次的意涵:包含如刻板印象(正向或負向認知)、偏見(對於刻板印象的認同)、歧視(將偏見透過言語及行為當中實踐)、隱微歧視(也是言語及行為,但經常隱而未見卻無所不在)等。

本次Ciwang Teyra老師想分享的,就是隱微歧視(microaggression)。而作為歧視的一種現象,「隱微」意味著一種隱而未見但無所不在的歧視,但並非印象中「小、不重要、低傷害」的歧視。隱微歧視經常透過教育制度或主流文化而被隱藏著,形成理所當然的偏見。相較於種族歧視將人群透過語言、膚色與文化表徵進行劃分,並形成階層並有差別對待的行為,隱微歧視往往透過教育制度形成,如以2008年的國小作文指導手冊為例,原住民文化被論述為落後的,主流漢文化是優秀的,而後者藉由國家的政策施為「改善」原住民落後的文化。

「花蓮這一帶有很多山地同胞,像阿美族,他們的文化本來很落後,可是由於政府的輔導,現在他們的生活、教育,都有很大的進步了…」《小學生作文指導手冊》

求學歷程中主流社會仍舊存在的歧視與排擠

目前,許多原住民青年仍因升學加分制度,受到師長或同儕歧視,例如多認為他們有加分,不需要努力,也不用太認真,反而忽視原住民學生自身也想要打拚或求學的動機。

而這樣的情形特別容易發生在都市原住民學生中,因為他們被同儕認為有相對充沛的資源(非山地原住民),因而對加分補償的公平性產生質疑,讓正值在自我與族群認同摸索階段的青少年,經常產生自我懷疑,並且在同儕關係中容易受傷,或是選擇保持距離以避免受傷。

對於教育過程中同儕對加分的誤解,Ciwang Teyra老師解釋說,原住民的加分議題是歷久以來殖民的補償,而非再分配式的救濟或救助。

隱微歧視為何重要?

隱微歧視發展的歷史脈絡,是由於人權成為普世價值,但我們往往僅流於禁止「公開歧視」的形式,不一定省思歧視的實質內容與內涵,反而讓許多歧視難以被理解。Sue & Spaniermen有提出兩種重要的隱形歧視:

(1) 第一,是隱微侮辱(microinsult)
隱微侮辱,是指⾏為者無意識傳遞缺乏種族、性別或性傾向等⽂化敏感度的⾔論,無論是貶抑與稱讚,反而讓人覺得冒犯。例如:原住民口語表達很好,或能就讀好學校,經常「被視為不容易」,這將種族連結到特定的既定印象(想像與假設),經常反而讓人覺得冒犯。如許多原住民學生也被質疑為何「不像原住民」,經常被期待要「會運動、會唱歌,會喝酒、會說族語、會騎山豬(!?)等等」。原本詢問者可能是要表達善意,但卻經常造成隱微侮辱的結果。

(2) 第二種歧視,「隱微漠視」(microinvalidation)
隱微漠視為否定、排除自己有這種認知或言語,主要有兩種情境,其一,是對受壓迫身分視而不見,如認為大家經驗的都一樣,否定有差異的種族或文化經驗;其二,是當歧視發生時,否定或忽視當事人的感受與想法。如面對當事人表達感到不舒服時,開口否認「我只是在開玩笑」、「你不要想太多/小題大作」、「我沒有傷害原住民的意思」等,沒有正視當事人主觀不舒服的感受。

另外,由於2000年後本土化運動的開展,反而渲染一套「原住民文化應該,且已被傳承」的社會想像。但卻未見在長年的歷史壓迫下,為了保護子女而不願教導子女傳統文化(如以說族語為例,上個世代從小被禁止說族語,否則就要被教育體制處法,長大後也因口音不同而在找工作時遭受歧視),因而造成深刻的世代斷裂。但當代原住民青年在「本土化」的要求下,除了要在教育體制中學習(大家都學的),還被期待「要會族語、傳承文化,參與祭典」(大家不會的),常自我調侃「當原住民好累!」

為何重視歧視與隱微歧視-追求健康平等

Ciwang Teyra老師說,對於歧視/隱微歧視的重視或討論,是奠基於原住民的人身安全與健康的追求。並且國外有許多研究指出,個人若是長期經歷歧視與隱微歧視,可能會造成較高的心理壓力,影響其身心健康或學業表現(憂鬱症、低自尊與自我價值衝擊等)。如原住民青年經常要對無所不在的歧視,經常處於防備與警覺狀態,每當聽到「原住民」一詞時,就會仔細傾聽他人的言談,擔心又被如何論述與評價。

當然,原住民內部也發生諸多的歧視或隱微歧視,Ciwang Teyra老師說,需要的是更多的溝通、參與以及討論。如部落內部認為有些人(都市出生)不那麼原住民,甚至被諷刺為沒有原住民文化的「都胞」。然而,都市青年原住民則認為,我的出生,並非我自己可以選擇的。

那麼,當不談歷史的時候,歧視還在嗎?Ciwang Teyra老師認為,當我們認識到歷史,才會知道親代如何受到歧視,並且重新藉由文化實踐,建立人與人的社會關係,並重新找回與土地的關係。

為何原住民要抵抗?是為了要活下去Ciwang Teyra老師說

如何翻轉歧視與隱微歧視

由於同學們在教育或社會化過程中,較少接觸或討論歧視的經驗與現象,也擔心自己在和原住民朋友互動時,會不會不經意的產生歧視或隱微歧視。對此,Ciwang Teyra老師勉勵可從小培養自我覺察的能力,並且促使教育、媒體及整體社會,認識原住民的歷史脈絡與創傷,還有當代原住民面臨的處境。

此外,對於和原住民朋友的溝通互動過程,老師建議要「接住她/他」的回應,給予充分的溫暖與善意,避免有認為對方「不夠原住民」的思維;但如果不小心說到可能有讓對方不舒服的言語,別急著「否定」,可以先「道歉」,並且邀請對方分享自己的不舒服經驗。

展望未來-原住民運動的疑惑與展望

本次演講由陳柯玫老師主持,也感謝Ciwang Teyra老師為同學們帶來精彩的演講。而在演講最後,有許多同學在提問中提到加分制度與未來的服務議題,包含加分制度的存續,還有針對原住民服務的經驗與展望。

Ciwang Teyra老師回應到,加分制度是原住民社會,跨世代的議題甚至是難題。現有制度確實協助原住民獲得較多資源與社會位置,還有發生的權力與管道,並不單只有帶來負面的經驗,因此認為加分制度當前人有存續的必要性,直到原住民的教育被完善建構(目前仍在實驗教育階段),該制度就可以完成其歷史性的任務。

其次,老師勉勵從助人工作者的角度,可以先整理自己的創傷經驗,藉由自我敘事的歷程反思自己與他者的經驗,進而有更充分的溝通、參與和協商,才能朝向更正義與公平社會的路徑。

海報製作:王芷庭

照片攝影:鄭偉銘

行政業務:陳佩吟

統籌策劃:王舒芸、鄭清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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